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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撫平滿目瘡痍?德國當代藝術巨匠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亞洲最大規模個展,在京都二條城的陰翳與輝煌

何以撫平滿目瘡痍?德國當代藝術巨匠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亞洲最大規模個展,在京都二條城的陰翳與輝煌

How to Heal Trail of Destruction Left by War? Contemporary German Art Icon Anselm Kiefer’s Largest Solo Exhibition in Asia at Nijo Castle in Kyoto

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於80歲之際,在日本被列為世界遺產的二條城舉行了亞洲最大規模個展「SOLARIS (太陽)」。不僅展出包含Anselm Kiefer的代表作,也以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為題製作巨型新作,在象徵權力舞台的二條城以柔克剛,交織出中西合璧的歷史對話。Anselm Kiefer的作品乍看都是帶消光色彩的坑疤崎嶇、重返戰後狼藉的哀悼景象,卻有大量歷史、文學、哲學、文化的考究支撐,你我可以直覺性地意識到這絕對不是無病呻吟,並獲得根源性的共鳴。

2025年3月,以闡述德國與人類歷史聞名的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 1945–)於80歲之際,在日本被列為世界遺產的二條城舉行了亞洲最大規模個展「SOLARIS (太陽)」。不僅展出包含Anselm Kiefer的代表作,也以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為題製作巨型新作,在象徵權力舞台的二條城以柔克剛,交織出中西合璧的歷史對話。

展場氛圍昏暗而沉重,令人屏息。但若親臨現場,或可感受Anselm Kiefer如何用塵土與鉛,將歷史創傷緩緩結痂。他對負面歷史的直球對決,令你我震懾。被後人定義的歷史即使難掩醜陋,他仍保正面積極,將宿命擱置、點石成金,使他在藝壇地位不可撼動。

2025 Anselm Kiefer「SOLARIS」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於他而言,唯有鉛,足以駕馭歷史不可承載之重。雖沉甸甸,卻能屈能伸,於是歷史即使封閉卻仍能改造,是德國工業發展的蛻變見證,是絕望到希望的一線生機。如今展在古樸木質的御殿廚房、御潔所、庭園,有自然光的靈動流淌,更顯歷史包覆歷史的溫蘊寬容。難得一見的展示風景,更得歸功於京都市政府、代理畫廊Fergus McCaffrey、策展人南條史生的極力促成。

藝術與行政的完美合作,造就展覽奇蹟

將世界遺產特訂為保稅制度場域,用來進行大型藝文展覽,不僅是日本美術機制的一大突破,更堪稱全球首例。以往只有機場、港口、倉庫、商展空間……可被定義成保稅區,卻在文化廳、財務省與主辦單位的合作下,讓藝術品得以在非入關的狀態下免稅進口,減少經費壓力,使藝術家得以在亞洲呈現空前盛大的展覽規模。沒了美術館的室內安全管理,使得作品暴露在更高風險中,卻順行到展覽尾聲,再再顯示京都與日本金融法律、藝術策展、行政彈性的健全調和。不僅令人更加期待京都在歷史場域舉辦國際當代展覽的可能性,德國駐阪神總領事也說道:「這場展覽不只是日本文化盛宴,更是日德共同記憶的重逢,讓人重思未來。」

2025 Anselm Kiefer「SOLARIS」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此檔個展在京都二條城展出,起源於畫廊Fergus McCaffrey看見Anselm Kiefer畫面中,捨棄遠近、近乎平面的構圖。一向重視日本藝術、東西學術交流的Fergus McCaffrey便詢問了 Kiefer是否受二條城狩野派障壁畫影響。雖遭否認,卻促成了 Kiefer去年到二條城的訪查契機。縱使他與日本已有淵源,比如1993年個展「知識的翅膀」巡迴於京都、東京與廣島,又如1999年榮獲高松宮殿下紀念世界文化獎;他仍於去年補充道:

「約十年前,我開始在繪畫中使用鮮豔油彩與金箔,這些媒材引領作品走向嶄新維度,更為作品注入內在光源。2022年,我在威尼斯總督宮(Palazzo Ducale)舉辦個展,促使了我與Fergus McCaffrey畫廊的合作,進一步加深我對日本的興趣。我也被狩野派屏風的金箔,及對谷崎潤一郎筆下的古老日本建築吸引,這些啟發了我全新光芒的靈感來源。日本美學與政治的融合,創造、毀壞與再生的循環,也深深觸動了我。」(註1)

2025 Anselm Kiefer「SOLARIS」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關於Anselm Kiefer——從吟遊詩人到煉金術士

1945年,Anselm Kiefer降生於德國多瑙埃辛根(Donaueschingen)的空襲廢墟,童年時他無從問起家國歷史,課本也無從寫下納粹,為他日後用藝術向歷史遙望吶喊埋下伏筆。

起初學的是法律與羅曼語(法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為他開通了熟諳歐洲神話、聖經註解、煉金術文本的渠道,尤其著迷雙親逝世於納粹迫害、曾經歷集中營的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Paul Celan將德文,即,迫害其民族的語言轉化成利器,極簡碎裂的含蓄控訴,將屠殺敘述視覺化,為納粹歷史中最深刻的文學寫照。

在杜塞道夫(Düsseldorf)時師從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使他將藝術訴諸概念。如果說Joseph Beuys為Anselm Kiefer點燃精神火炬,Kiefer則是轉而把火炬帶入歷史最沉重的陰影——早期作品《佔領》(Occupations)中,Kiefer親自入鏡,在法國、瑞士、義大利荒蕪中的古老建築作納粹敬禮姿態,無言控訴德國人對歷史的選擇性集體失憶,便成為必然。

2025 Anselm Kiefer「SOLARIS」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這般挑釁將他推往正反評價的浪潮,Anselm Kiefer卻用更巨大的畫布回應,構建以黑鉛、灰燼、稻草的空間劇場,使得家國傷痕普世成人類歷史根源。放大敘事脈絡的同時,彰顯個體抵抗的渺小,看似螳臂擋車、愚公移山,卻有效將觀者不得不包覆於歷史,承載記憶的責任。黑白金紅的反覆循環,隱喻轟炸廢墟、純粹幻象、神性叩問、力量鮮血的重生過程,如果隱約能在畫面中看到翅膀、書本、巨大嬰兒車等…….象徵,則是Anselm Kiefer對於結局的低調祝福與痊癒原諒。

Anselm Kiefer的作品乍看都是帶消光色彩的坑疤崎嶇、重返戰後狼藉的哀悼景象,卻有大量歷史、文學、哲學、文化的考究支撐,你我可以直覺性地意識到這絕對不是無病呻吟,並獲得根源性的共鳴,重要理論包括:以希伯來神話,回應猶太過往,作為靈魂鍛造與信仰試煉;藉煉金術(Alchemy),將腐敗與創傷轉化為精神昇華;眾神英勇抗爭終將敗亡的北歐神話,以及耶穌受難後留愛市間的彼此對話…….;諸多理論來自不同時期與地域,卻共同記載著人類探尋未滅之光的可貴過程。

鉛與金箔之間:當千年城櫓遇上Anselm Kiefer

根據策展畫廊Fergus McCaffrey:「太陽是用光為地球注入能量的存在,而太陽更是自然循環、宗教與哲學的起點,為Anselm Kiefer一直以來的創作主題。」為展名「SOLARIS (太陽)」釋疑。扣合你我赴城參拜的心情,詰問——當歷史記憶變成一大物質裝置,我們是否準備投身直視?藝術能否召喚歷史,並照亮未解之題?

9公尺高、以鉛打造的巨型翅膀《太陽神》(Ra)的登場,就像是西方太陽神與二条城極權的正面交鋒。儘管固若金湯卻無法飛翔,是因為歷史記憶不曾飛離。這件作品首度亮相於Anselm Kiefer在2019年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個展,以此象徵神祕的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意即墮落世界中的靈魂覺醒。

9公尺高、以鉛打造的巨型翅膀《太陽神》(Ra)。(攝影/鄭禹彤)

進入室內,極度昏暗裡,10公尺長的《獻給奧克塔維奧‧帕斯》(For Octavio Paz)映入眼簾,並不清晰的金箔與電解金屬組成原子彈轟炸後的廣島,中央有茫然人影。這是Anselm Kiefer為了本展特製的新作,構圖也與影響Kiefer甚深的梵谷雷同——Kiefer曾在18歲時展開梵谷人生探索之旅,為此繪畫300多張素描,以研究梵谷的縝密構圖。新作上方刻有墨西哥詩人、也是1990年獲得諾貝爾獎Octavio Paz詩詞:「一方是另一方,卻也都不是;以空無的名字,流逝、消散。」不僅反映Kiefer摸索的存在主義,也因正門導入刻刻流光,使作品成為時間敏感介面,「存在」與「時間」對比出Kiefer獨有的詩意張力,又如策展人南條史生所說:「一切交給觀者自行定義。」

10公尺長的《獻給奧克塔維奧‧帕斯》,以金箔與電解金屬組成原子彈轟炸後的廣島。(攝影/鄭禹彤)

《是否會若下月光裁出的水珠》(月のきるかさの雫や落つらん,2018–2024)靈感源自江戶末期的尼僧兼和歌詩人太田垣蓮月(1791-1875),試圖將Anselm Kiefer作為經典語彙的西方黑鉛,加諸物哀瞬逝氣息。太田垣蓮月雖然在30歲以前身處壓抑的武士家庭,又接連失去兩任丈夫和五位子女,最終出家為僧,但她沙啞的文字依然柔如光月。若將 Kiefer的調色盤與繪畫工具加入其中,則是開闢為沉默物質沾染東方禪學的全新可能。

《是否會若下月光裁出的水珠》(月のきるかさの雫や落つらん,2018–2024)。(攝影/鄭禹彤)

若上述仍屬隱晦,那可能是為了鋪陳《摩根索計劃》(Morgenthau Plan,2025)的直接衝擊。作品取名自羅斯福總統時期的美國財政部長猶大.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 Jr.),因其父母亡於納粹迫害,使他提出「將戰後德國去工業化成農業國」的提案。雖此案最終未被推行,在木板上鋪滿金黃麥穗已顯壓迫荒蕪,道盡德國人對文化報復的無奈。如果用藝術模擬政治,又何以改寫傷痕?黃金、死亡與犧牲滿覆,暴力而靜默,既視了梵谷《Wheatfield with Crows》麥田群鴨的輓歌。

《摩根索計劃》(Morgenthau Plan,2025)。(攝影/鄭禹彤)

另外,曾多次出現於坂本龍一影像作品的舞踊藝術家田中泯(Tanaka Min),也以Anselm Kiefer摯友身分在語音導覽與記者會表演中登場。兩人相識於2000年初,生於破碎戰後、也拒絕學院體系,使得兩人的惺惺相惜。 Kiefer讚歎其舞蹈「來自土地與歷史的深處」,而田中也表明 Kiefer在這一檔展覽的作品:「好像幾百年前就在這裡了」。

跨海地彼岸光芒:從京都、東京到阿姆斯特丹的展覽交響

別以為只有京都個展為Anselm Kiefer獨自華麗,2024年日本不僅上映了由曾獲榮獲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及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操刀之《安塞姆・基弗:受傷世界的藝術家》;也在Fergus McCaffrey東京畫廊同步展出「Anselm Kiefer: Two Paintings」(即日起至7月12日),展出兩幅以哥德式暗黑奇幻文學E.T.A. Hoffmann為靈感的作品。如果京都展場是炙火煉金的意象,東京展場則以日本神話的水中蛇神,再次扣合性靈與再生。

2025 Anselm Kiefer「SOLARIS」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再往歐洲,阿姆斯特丹梵谷美術館與市立美術館聯展的「Sag mir wo die Blumen sind」(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展期2025年3月7日至6月9日)。展名取自同名反戰歌謠,衍生成同名24公尺長大作,呈現「少女採花─結婚─女兒入墓地─花再開」的循環,揭示每件歷史在當下皆為活著的課題。

當莫忘歷史,成為引領你我向前的能量

說到這裡,Anselm Kiefer的創作令人聯想法國的克里斯提昂.博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透過暗房、燈光、舊衣、照片,紀錄匿名死者與哀莫心死;又或三島由紀夫(Mishima Yukio )藉靈魂不死完成肉體結絕與武士道精神。當兩者大聲疾呼著莫忘歷史時,是Anselm Kiefer提供了宿命以外的選擇,劫後如何餘生、甚至再生。

透過此展,我們更可感知Anselm Kiefer不停留在謹慎緬懷,不激情於奔赴死亡,而是如何承擔起歷史包袱卻閃爍自我,所以他一生講求煉金,從黑暗物質中淬煉閃爍,將神祕學應用於實際——人終有一死,但碎裂有光。唯有面對過去、一息尚存,才能定義未來。如仍屬沉重,那是因為我們對自我、對世界還有在乎、責任與期待。

2025 Anselm Kiefer「SOLARIS」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註1 〈アンゼルム・キーファーの大規模個展「アンゼルム・キーファー:ソラリス、二条城で開催へ」〉,《美術手帖》(2024)。(2025.06.18瀏覽)

Anselm Kiefer「SOLARIS」個展

展期|2025.03.31–06.22
地點|京都二條城

鄭禹彤( 29篇 )

畢業於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曾實習於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現活躍於日台近現代藝術專文撰寫、旅遊導覽、翻譯經紀。用眼、耳、鼻、舌、身、意感知藝術的血肉笑淚,蛻變成字、普及於世。 合作邀約:[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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